阿婆

1013   曹凯卓

你眼角的鱼尾纹，千沟万壑般的，缓缓地，缓缓地舒展开来。干涸了，顺着滚落下的，是浑浊的苦涩。滴落了，掀起一片涟漪。

“这味道，刚刚好。”

小时候，我从来没有向往过这重峦叠嶂的翡翠外，究竟会有些什么。每每放学时，我便惬然倚着葡萄架，在玩味拨弄树蔓间，你就踏着夕阳的余晖，顶着一头的落霞，风一般的与黑夜赛跑，却每每都姗姗来迟。

“瓜娃子，阿婆今天给你做好吃的嘞！说噻，吃个啥子？”你的衣服上永远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。你的发丝总是稍显凌乱，夹杂几粒晶莹的汗珠，但衣服总是整整齐齐，那么一丝不苟。

“一般的就好喽。天天这么累，做啥子嘛！”

“甭说了，我忙活去。”

我永远这么问，而你永远这么回答。

风风火火的你进了厨房，总是在夜幕完全笼罩前，端着香喷喷的菜出来。而我就百无聊赖，慵懒地躺在摇椅上，望着繁茂的爬满院墙的葡萄蔓，被诱人的香气勾着，头就扭向了厨房——碎步而至的，是劳碌的你。

我细品着可口的饭菜和那些被你嚼烂的老黄历——你总是乐此不疲，像个没完没了的话匣子，滔滔不绝地天花乱坠般讲述你之前家里是如何风光，自家是何等的显贵。可是因为家道中落，到了如今这般田地——不学无术又倒霉的地主女儿，我总是这样评价你。然后你就喋喋不休，喋喋不休，没完没了地和我争辩自己是多么能干，贤惠。我也总是敷衍地搪塞回去，但是你从未因此愠怒。

后来，我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，就被父母接回了镇上读初中。城里的生活让我目不暇接。渐渐地，八百多里外的那个小山村，也就被我尘封在了记忆的箱底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熬过了中考，迎来了这个令人轻松的暑假。

“儿子，回去看看吧。”妈妈的嘴巴微微翕动着，很轻声地对我说。

“是很久了，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。要不就回去看一看吧。”

……

在夜的穹盖下，喧嚣渐行渐远，远处的光弥散成了斑斓星火。随着车一起跃动的山连绵起伏，豹子般矫健的身影，蜿蜒向远方。逐渐映入眼帘的，是褪色的山村，灯火阑珊。翻越崎岖的山，蹒跚过泥泞的小巷——那熟悉又陌生的宅子就静静地，艰涩地，矗立在那儿。

一扇门，那是一扇摇摇欲坠的门。木门上的红漆褪了色，成片成絮的木屑在微风中彷徨着。朽去的楹联上方是蜿蜒的葡萄蔓。她似乎拼尽全力、歇斯底里，想要摆脱黑夜的桎梏，但，她倾颓了，无声的呐喊随一只枯蝶，被湮没在肃杀的秋风里。
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，你就静静地半躺在藤椅上。你浑浊的双眸闪烁出一点微光。半晌，你瑟缩着从椅子里爬了出来，和一片战栗在枝头挣扎的枯叶般，颤颤巍巍。萧条月华下，你的满头银发却显得更加刺目，彻骨冰寒。你的嘴唇在皎洁的月光下微微翕动，似乎要说些什么。你的目光豁然间变得清朗，就像是被灰尘布满的玉瓶在擦拭下霎时间散发出玲珑的光泽，逆着寒流，掷在我的身上。

“瓜娃……子。”三个字，这三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，砰地狠狠摔在了我的心上。

“阿婆，我……来看您了。”我哽咽着吐出几个含糊字，“阿婆，来……喝，我煲的热汤。”

您又颤巍巍地坐下，慢慢拿出一块光洁的手帕，轻捻勺柄，小心翼翼地将碗捧在手心，轻舀一小勺，送到嘴边，品了下去。您的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，千沟万壑般的，缓缓地，缓缓地舒展开来。枯涸了，滴滴细雨润泽，润泽。流淌下的，是暖春般的芳泽。葇荑轻抚着，却挽起千丈波澜。

“这味道，刚刚好。就和我原来是罗府千金的时候味道一样，那时候想什么时候都能喝到这般美味。”

一幕繁星下，一座孤村。一幢陋宅里，一位老妪。韶华流逝，葡萄蔓，您，山村，萧索了，萧索了，萧索得无助，萧索得让人心碎。迟来的春雨能否为憔悴的您，带来丝缕润泽。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指导老师：刘微）